阿揪
呱叽
 

《雪》

        一个老师走下楼,看见一个人,问,怎么是你。这样的场景,她在脑海中预想了一遍。应该还挺自然吧?她收紧胸前的文件夹,抬眼向外望去。在那里,灰白色的天幕后面,像是有谁在沉默不语地注视着一样......真是的,这个北方城市天气说冷就冷了,明明前两天还能看到校园里的银杏一树金黄呢,说不定再过两天就会下雪了。

        雪吗?雪呀...... 忽然想到,儿时冬天的日子,在外面玩完雪后回到家里,手已经变得又红又肿了。母亲打来热水,让自己把手放进去泡,泡完还涂上一层雪花膏。雪是多么矛盾的东西啊,如此寒冷,却让人联想到自家门前的小小的院子,联想到烤红薯、红豆年糕......

        说起来,也已经好几年都没回家了呀。她一声轻叹。

        少年坐在二楼与三楼之间的露天平台上,那里平时没人会经过,所以他总是坐在那里,这是她观察后才了解到的。在三楼楼梯口停步,稍微酝酿了一下后,她开口:

    “怎么是...”

    “老师好。”

       少年打断她的话。自己刚刚费尽心思想出的自然的开场白,就像寒风卷起干燥蜷曲的树叶那样轻易飞走然后消失了。她有些苍白地笑了一下:

    “啊,好...”

        想要说的事情,一下子被噎回去了。坐在平台上的少年开朗地仰起下巴,侧着头理直气壮地看着身为班主任的自己的这幅狼狈样子。他大概已经知道了——自己在这里装作偶遇到他,是早就预谋好的了吧?

    “我看了你的作文...”

        这样直接开口,是否过于直率?她有些犹豫,但还是接下去说:

    “写出那样的东西,我想听听作者本人的想法。”

    “老师是怎么想的呢?”

    “......不太合格啊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少年拉住栏杆,一下子站起身来。

        明明是很小的孩子吧?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。记得刚升到这所学校、刚进自己班的时候,一个个都像小豆芽儿似的稚气。怎么三年过去忽然就比自己高出那么多了呢,有种一夜之间开花了的感觉......

        她有些恍惚地想着。少年站在高台上,天真坦率地说:

    “不合格。我也是这样想的呀。”

        ......这孩子,总是跟别的孩子不一样。

        在所有孩子都专心致志地背课文的时候,他却静静地趴在桌子上,临摹着印刷体数字和花体英文。他经常没有来由地大笑。有时敏捷,有时却明显地表现出笨拙。他行为怪异,被班上同学视作精神病和自闭症,有次被男生们指使“喂,去亲一下那个女生吧”,他笑呵呵地就去了。成绩倒说差不差,甚至可以认为是好学生,但是总给人以“故意往反方向使劲儿”的感觉。

        ......真是无法理解的孩子呀,该认为是独特的个性吗?这孩子不是真的有精神上的问题,一定不是。她想从他的身上发现什么谜底。那谜底一定是幼稚的、可笑的、一触即溃的。

        不知道为什么,这种想法就像是在和自己赌气。她轻蹙双眉问道:

    “考试通不过也没关系吗?”

    “有关系——有很大关系呀。”

    “那为什么不听老师的话来写作文呢?”

    “我明明很听话嘛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少年忽然变了个人似的。刚才乖巧天真的脸,一下子显露出阴暗而不愉快的神色。在冬季灰暗的背景下,他单薄的身体像寒风中一片摇摇欲坠的枯叶似的。

        她叹了口气,打开胸前夹着全班作文的文件夹,然后面对夹在最上面的一张作文纸朗读起来:

     “《希望》。

        潮湿的、濡嫩的苔藓,死在了冬季的平原上。羚羊的蹄子踏上它,它被迫发出一声结实的呻吟。一生中所有的日子,都在重复这样的呻吟。希望就是被践踏后发出的一声结实的呻吟。死后被雪埋葬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毫无逻辑的想法和比喻,简直一派胡言。她把文件夹递给少年。

     “你觉得你写的怎么样?”

    “被您一念,变得令人作呕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想要表达什么呢?”

    “不知道啊。想到什么就写什么呗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少年随意地耸耸肩,他忽然反问道:

    “为什么一定要‘听话’呀?”

        为什么要听话?这还用说吗——

    “因为要考试,要得分呀。这不是所有人都遵循的规则嘛。”

    “规则是谁制定的?我来制定行不?”少年低声说:“到底什么才是真实的东西,是规则吗?必须按规则活在这世上,也是规则?”

        冬季天黑得很快,隔着一段距离,有些轻微夜盲的她再看少年的脸,已经只能看见一团漆黑火焰似的东西,模模糊糊地燃烧着。她的心中忽然涌出一种徒劳的哀愁,却不是因为少年的早熟和固执。就像是......就像是清早醒来拉开窗帘,忽然发现窗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白雪,那种倏然而至的哀愁。

        雪?恍惚间她想,怎么又想到雪了呢。

        哀愁呀......大片的雪,大片被雪覆盖的平原,只要想想那种场景就觉得哀愁起来。

     “吃饭还好吗?”

    “都好——您就别操心啦!”

    “要好好努力呀!”

    “知道啦!”

        每次挂下母亲的电话都会恍惚很长时间。

        毕业后就一直留在这个城市,一个人在外面租了个小房子独自生活,这几年就这么过来了。平时忙得顾不上往家里打电话,每天沮丧地回到出租屋后就靠在墙上发呆。这就是自己执意选择的生活呀——当初向往已久的、真正独立和自由的、不受任何所谓“规则“束缚的生活。后来又是怎么消磨了当初的想法呢?......后来,只是重复着这独自一人的生活,竟也活到了快要二十八岁的今天,双眉之间已经开始有了些细小的褶皱......

        自己有什么资格来指责这孩子呀?落下、破灭、消融,仅仅是因为这种预感挥之不去,才迁怒他人。其实,注定是要消融的吧——少年不知什么时候,已经把整个班级的作文从文件夹中抽出,拿在手上。黑暗中他重新露出了乖巧微笑的表情,眼神灼灼发光。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......她又接着想起,在地铁上偶然抬头,看见落在车窗上那些苍白的脸颊,竟觉得没有一张是属于自己的,她的脸被隔绝了,成了虚无之物。只有这个时候,她才能最切实地感受到自己的孤独。她没有任何值得炫耀的财富,唯有孤独,恰恰是孤独给了她最深刻的安慰,让她透过这孤独的轮廓,隐隐约约窥伺到一些真实......无数个冬日里,这些郁暗却甜蜜的想法,只能一直藏在心底,就像厚厚白雪掩盖下的潮湿泥土一样......

        她听见“刺啦”一声。

        两声。三声。

        仿佛伴随着优美的音乐。少年一扬手,漫天的纸片顺着风飞舞到空中,白花花的四散开来。她走到栏杆边,俯视着楼下暗绿的草地——白色纸片落的到处都是。它们层层相叠,在黑暗的背景下反射出莹莹的白光。

        她呆呆瞪大眼睛,恍然觉得自己化为一声悠长的、仿佛从宇宙深处传来的满足的叹息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——是雪呀!

 

    (完)
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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